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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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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九章

臥室房門被輕輕推開,女人探頭進來,目光先掃了眼躺在搖床裏酣睡的、被小絨毯裹成罐罐狀的寶寶,而後將視線望向坐在一旁疊嬰兒衣服的男生,悄聲道:“路陽,他睡著了你就不用守著了,先出來吃飯吧。”

盛路陽應了聲,放下小摞疊好的衣物,臨走前瞥了眼那個膚色漸漸顯現粉白的小肉團,平靜的目光裏閃過幾分戀戀不舍。

高考結束後,他就被委以重任過來他爸家裏帶孩子了。

那晚和向時州吃過料理,剛回到出租房,倆人還沒開始幹點什麽,他爸就打電話過來叫他回家,孫阿姨又要做家務又要帶孩子實在辛苦,正好他剛放假閑著沒事兒幹,就讓他過來幫個忙,等他上大學後,家裏再請個保姆。

盛路陽記得孫阿姨父母都還健全硬朗著,就問怎麽姥姥姥爺不去照顧?他爸跟他說這世上最可恨的有兩種親戚,一種是仗著手裏有點權勢就自認高人一等喜歡指指點點的岳父岳母,另一種是跟自己半生不熟還來借錢的欠債鬼窮光蛋。

盛路陽無奈,就此開始義務充當任勞任怨的免費保姆。

小盛明光,他這個渾身散發著奶香味的弟弟,小小軟軟的,像朵棉花糖,整個身體還沒他的胳膊長,卻頗具威風地霸占了他原來的房間。盛路陽和這小家夥相處一個多月,耐心伺候這脾氣陰晴不定的小祖宗吃喝拉撒,哄人哭,陪人笑,還經常將他抱在臂彎裏哄睡覺,日夜觀察這輕盈無骨的小東西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眉眼,倒從未覺得煩累。

反而,他對這個白白胖胖的小東西生出些血脈親情來。

小東西也適應了他的照看,從一開始動輒哭鬧著找媽媽,到後來一見他就瞇著笑眼咯咯樂,機靈又可愛,讓他總忍不住幻想,盛明光如果是他親弟弟就好了,這樣他就可以隨便親他肉嘟奶香的小臉蛋,等他長大了就帶著他到處玩兒,向一眾哥們兒炫耀他的小跟屁蟲,就像魏存閣和他那只關系特別好的小堂弟一樣。

不過夢終歸是夢,盛路陽不可能總住在他爸家裏,更不可能毫無芥蒂的和這個小弟弟一直保持親密。

盛路陽洗了手,坐到飯桌前,他爸今晚上加班,不回來吃飯,孫阿姨仍是遵循著待客之道,做了兩葷兩素一湯款待他。

孫阿姨拿筷子給他夾了個雞腿,笑勸道:“今晚還在這兒住吧,明光現在都離不開你了,你陪著他,他連夜裏都安生不少呢。”

“不了阿姨,”盛路陽狼吞虎咽扒拉著飯,埋頭含糊道,“我出租房空置一個月了,得回去打掃打掃,而且我和朋友說好去旅游,再過幾天我們就作伴走了。”

“嗐,你看這事兒鬧的,都怪你爸,”孫阿姨怨道,“本來我說讓你搬回來住,大不了就和明光擠一個房間,你爸非說你有地兒住,我當是什麽呢,這不還是要在外面掏錢嘛!你小孩子就算有點兒積蓄,住不了一年半載的房子畢業後還續租也是浪費,你要願在外面住,不嫌遠的話,我在市郊也有套房子,你搬去那邊也行,我不出租的。”

盛路陽嘆聲一笑,搖搖頭,沒發表意見。

孫阿姨對他媽手上有房卻不給他住心有不滿,不然局面不至於如此麻煩。這事兒賴他,沒跟他媽提過,後來他高中母校邀請優秀畢業生的家長錄制訪談,他爸媽為爭取媒體前的露臉機會又大吵一架,他爸才把這事單獨拎出來討伐他媽。

他媽沒話可說,因為她確實暫時空不出房子給他住,她就說讓他去同學家先借住一段時間,等以後哪間房客到期了,她再留出一間來給他。盛路陽拒絕了,拿著學校獎勵他考上A大的獎學金,找房東續租了兩個月。

自打成績被查分系統屏蔽後,盛路陽心裏就有譜了,當時社會主義兄弟情群裏,和他一起被屏蔽的還有秦玉,呂彬和李舜然直接報了他們各自的分數,一個631,一個657。

當夜他給向時州打電話,向時州在自家公司做實習生累死累活,晚上著床就睡,五個電話鬧鈴都沒被震醒,後來分數還是第二天小姨幫查的,同樣也被屏蔽了,盛路陽感慨萬千,給向時州發了一句“皇天不負苦心人”,向時州百忙之中回覆過來一句“我寧願繼續回去上學”。

最終大家先後收到錄取通知書。秦玉去的T大,因為魏存閣的事,秦玉幾乎罵罵咧咧了他一整個暑假。

盛路陽和秦玉初中、高中都在一起上學,朋友圈重合率極高,秦玉覺得盛路陽克自己桃花,自然不肯再和他上同一所大學,呂彬要去東北,李舜然去了南方,最後陪在他身邊的,只有一個想也不想就和他一起報A大物理系的向時州。

全校被A大或T大錄取的共十五人,鑒於此,他們摳門學校發的獎勵金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就很少,政|府也有獎勵,盛路陽他媽遵守承諾,給了他八千,他爸作為優秀學生家長代表,那天西裝革履大背頭,和他一起領獎合照,最終照片被選出來掛在學校公示欄上,滿墻最帥的一個,他爸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,轉頭就給了他五萬塊,林林總總,盛路陽手裏有十萬塊。

本來有錢了他就不打算搬了,因為實在無處可去,想留著金江花園的出租房,以後回家探親時不至於顯得太狼狽,沒料他爸有天突然回過味兒來,算計著他手裏有點小錢,就在飯桌上說那五萬塊是他大學四年的所有學費和生活費,讓他自己計劃著花,盛路陽考慮到以後要和向時州在首都長期租房工作,就在金江花園只續租了兩個月。

他爸媽和孫阿姨都以為他在這邊是年付,盛路陽誰也沒告訴,預備等他們發現了再坦白,如果他爸媽知道他剛開學就和朋友在寸土寸金的首都租房,肯定會覺得他瘋了,如果知道那個朋友是他的男朋友,他們估計自己也要瘋了。

宏昇集團總部在首都,向時州本人正在那邊工作,前幾天打電話來說他爸已經看好了宜居的房子,還發來很多照片,精裝獨棟公寓,全河景落地窗,家具電器生活用品一應俱全,三百來平,高檔小區,環境優美,交通便利,開車去學校不到十分鐘,因為是熟人名下的公寓,他們倆學生掏房租意思意思就行。

盛路陽不懂向時州他爸為什麽一定要找三百來平的大平層,搞養殖嗎?還是要跑馬拉松?向時州高中轉學時和小姨租房也沒這麽誇張吧?這種房子交租就算意思意思也要W打頭吧?

不過,聽向時州語氣,似乎對這房子很滿意,盛路陽就沒好意思發表反對意見。

他預留了點學費和生活費,還有畢業旅行的預算,剩下的六萬全給向時州轉了過去,說先交幾個月的,剩下的等他開學後做點家教、或者搞點其他小副業賺點錢再湊。

他知道向時州不缺他這點錢,但他只想做向時州的男朋友,而不是向時州的小白臉。

向時州一開始沒收,視而不見好幾天,轉賬超時退回,盛路陽又重新打過去,聊天框空白著,倆人誰也沒解釋什麽,如此反覆轉賬、自動退款持續一周,向時州終於收了。

冠冕堂皇的附一句:

—不好意思破費了

盛路陽笑笑,回覆:

—那把你賠給我怎麽樣?

對方:

—我很貴的,你得等價交換才行

盛路陽:

—放心baby,我早晚養得起你

對方:

—笨蛋!

*

八月初,盛路陽收拾好家中大物件的行李,叫了快遞上門,將大包小包郵寄到首都新住所的小區,只留一個行李箱,然後打掃幹凈房間衛生後,正式找房東退房。

向時州工作結束了,但要為小姨去新西蘭踐行,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,盛路陽提前做好了旅游規劃,拖著箱子去鄰區找人。

上出租前,他忍不住扭頭回望一眼身後小區林立的高樓建築——這個他住了近兩年的地方,旁觀他喜怒哀樂故事的地方,就此算別過。

路上,孫阿姨打來一個電話,盛路陽猶豫片刻,還是接起。

“路陽,”女人無奈嘆氣,身後隱隱傳來幼兒的哭鬧聲,“你能不能再過來一趟,明光這孩子跟你熟了以後誰都不跟了,你爸請的保姆都哄不好,你最近沒事吧,要不……你看我付點工資給你,你開學前來家裏再幫著照顧幾天吧?”

說完,證明什麽似的,電話傳來更加清晰的撕心裂肺的啼哭聲,除非鐵石心腸,否則很難不動惻隱之心。

盛路陽握緊了電話,低下頭,聲線平穩:“阿姨,我談戀愛了。”

女人頓了頓,不太理解他突然轉移話題做什麽,但出於涵養,她應承道:“啊,恭喜啊,對方是個很好的孩子吧?”

“阿姨,”盛路陽手指來回摳著褲面,“我是第一次談戀愛,沒經驗,犯過很多錯,還想過是不是要放棄,但我後來覺得……愛一個人是要負責任的,既然享受了對方在自己身邊的好處,就要學會處理一些不合時宜的摩擦,真正的親密需要信任,但信任又建立在耐心的基礎上,沒有誰跟誰是一上來就熟的,談戀愛是這樣,看、看小孩兒也是這樣……”

電話那邊傳來一聲笑嘆:“好了,我知道了,拒絕就拒絕嘛,小心翼翼地繞這麽一大個彎子,真是的……”

盛路陽尷尬地摸摸鼻子:“我是真戀愛了啊,我現在在去找他的路上呢,真回不去了。”

“知道了,我相信你。”女人笑:“路陽,說實話,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,覺得你長得很……嗐,沒想到你會這麽懂事,後來接觸久了,我覺得你跟你爸很不一樣,你也不用怕我,說到底咱們現在是一家人,以後你在外面遇到了困難,盡管找我開口。

我知道你現在有一個好前途了,我就算幫忙也只能算是錦上添花,但說句私心話,我也不避諱你,明光現在還小,日後多的是需要你這個大哥幫襯的地方,路陽,不管我們大人之間怎麽樣,我希望你們小輩都能和氣一點,可以嗎?”

“當然,”盛路陽明確回答,“我們是一家人。”

電話那邊沈默幾秒,最後說:“路陽,謝謝你啊,你是個好孩子,都是我們做大人的不好。”

“沒關系”三個字,哽在喉間,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。

盛路陽舉著手機,扭臉望向窗外如幀切梭的茂密林道,盛夏刺目的光線穿透繁葉的縫隙,輪番照射在他臉上,他瞇起眼,睫毛濕潤、顫動。

沒關系,怎麽能沒關系呢?如果沒關系,那他破裂的家庭算什麽?那他忍受的那些漫長的孤獨和喧鬧又算什麽?

他安靜良久,直到對方輕嘆一聲,掛掉了電話。

—時州,突然好想你啊

—我房子退了,等不及今天就來找你,快到了,酒店門口見

飯桌上,反扣在餐盤旁靜音的手機閃過兩道亮光,向時州瞥了一眼,預料消息要麽是小姨分享過來剛飛機落地在國外的風景圖,要麽是某人每日例行慣事一般的發來的肉麻情話。

當下客人在場,他不好跟別人聊廢話,幹脆忽視了。舉起酒杯,朝對方敬去:“歡迎回國,沒見父母先見我,不知道程叔叔會不會生氣。”

對面,程飛雖在酒店洗澡換了衣服,眼下仍難掩風塵仆仆。他舉杯和向時州輕碰一下,淺嘗一口酒,笑道:“誰讓你說明天就要旅行去了,我當然要先來找你討債了,上次說請我吃大餐,難道還想賴賬不成?”

向時州扯扯嘴角,不置可否。

程飛看他一眼,沖他歪了歪頭,好奇道:“誒,趁著時間還早,你要不給我講講你和向日葵男孩兒的故事?你倆這種身份……聽起來會很感人肺腑。”

向時州頭也不擡:“個人私事,無可奉告。”

程飛嘖了聲:“你這個人,真沒勁,還沒向日葵男孩兒好說話呢!話說你倆平時也這樣?那你當初是怎麽跟他玩到一處去的?靠意念傳達愛慕嗎?”

向時州:“看來你吃飽了?吃飽了,慢走不送。”

程飛悻悻拿起刀叉切肉,咕噥了句:“什麽嘛,完全不像照片上那樣乖……”

向時州無語:“我再說一遍,那張把我頭P的跟倭瓜一樣的小白臉兒醜照,濾鏡加了起碼有一尺厚,真不懂你什麽審美,會五國語言的高智商居然連這種照騙也信。”

程飛笑嘿嘿笑起來:“這不是家裏人希望咱倆盡早在一起嘛,我積極主動點是應該的!而且,我想著你都被P成那樣了還那麽好看,底子肯定更帥更英俊,事實證明,確實如此!”

向時州瞥他一眼。

這是警示的眼神,意味著向時州拒絕他半開玩笑的調戲,程飛自知確實沒戲,只好略帶遺憾地說:“不過呢,誰叫我晚來一步,被人捷足先登了,那沒辦法了,我就只好尊重祝福了。”

向時州不想和曾經的相親對象聊這種事,立刻轉移話題:“準備什麽時候走?”

“差不多待一周吧,”程飛說,“我父親不希望我因為家庭親情的關系在國內停留太長時間,我自己也有課程要繼續上。”

“那送不了你了,”向時州表達著遺憾,語氣卻不見半分傷感,“一路走好。”

程飛噗地一下笑出聲:“你就這麽迫不及待要趕我走?再見面又要過一年了呢。”

“嗯,”向時州淡淡道,“希望來年你能找個世紀大帥哥做男朋友,這樣就不至於總跑到有家室的人面前孔雀開屏了。”

程飛抗議:“我這是對你保持最基本的尊重,哪有開屏!”

向時州懶得戳穿對方臨時約個飯還穿一套二十多萬高西裝,雖然他自己也穿的偏正式點兒——打領帶的白襯衣,袖口挽到肘間,黑長褲,沒穿外套,只為了顯得輕松些,不至於把這帶有商業性質的道歉飯搞得太嚴肅板正。

盡管,他在對方無休止的羅唣中早已喪失最後一點歉意。向時州催促道:“趕緊吃,我待會還有事要做。”

程飛八卦之心燃起,不懷好意的笑:“大晚上的,不會是去專門找人家吧?”

“無可奉告。”向時州說。

事實上,他行李早打包好了,就放在車後備箱裏,隨時能走。

盛路陽昨晚打電話來說看孩子的任務結束了,人已經回到出租房住了,時隔一個多月,思念如狂,向時州一聽到對方又單住著,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和人黏在一起。

他在首都公司總部實習期間住的是新房子,他和盛路陽即將搬進去的新房子,那是他的生日願望——

給盛路陽一個家。

他還準備了輛盛路陽喜歡的跑車作為搬家禮物,不過怕人心理負擔太重,一直沒開口坦白,而且,即便現在有了房子和車,那裝修精美空曠的三百多平好像也稱不上是“家”。

大抵是沒有煙火氣,五室兩廳的新房布置的像樣板間,總有種冷冰冰的商業感,向時州居住過一段日子,原以為會增加點人氣,但直到離開時仍覺得少點什麽。

後來回家送小姨去機場的路上,他看到附近有幾個精品禮物店,櫥窗擺放多是手工藝品和毛絨玩具,漂亮溫馨,他被提醒了,立刻給總部那邊的助理打電話,命人訂購一批時興潮玩手辦,專門裝點在盛路陽那間書房書架上。

助理效率極高,當天火速實施,幾乎搬空了整個潮玩店,次日就給他拍了裝飾過後的房間照片,向時州打量著那堆奇裝異服的小人兒,滿意倒是滿意,卻仍覺得少點什麽。

吃完飯,向時州開車送程飛回自家酒店休息,路上打探程飛認知裏的“溫馨的家”是什麽樣子?程飛絞盡腦汁,回他一句“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”,看到向時州臉色變臭,程飛又立刻訕笑著否認“不現實,咱們這種人又哪兒來的三世四世,不如二人世界甜甜蜜蜜就夠了”。

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,向時州極其掃興地把車停在酒店門口。

眼下晚六點半,遠天暮色漸沈,酒店大廈亮起晶瑩剔透的金光,向時州和程飛還沒下車,透過前窗,就看見守在外頭的門童突然一溜煙跑進大堂裏去了。

程飛見勢樂不可支,轉頭揶揄向時州:“你家員工怎麽回事啊,見了東家少爺跟見了洪水猛獸似的,不來迎接就算了,怎麽還逃跑呢?”

向時州冷哼一聲,他也不清楚,但不想掉了自家人面子,只說:“平時我來不這樣,偏偏今天就這樣,這車裏就兩個人,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見了誰才被嚇跑了。”

程飛詫異地指了指自己:“怪我咯?我難道是什麽青面獠牙的人嗎?”

說著,推門下車,關門前沖向時州擺了下手:“我走了,今天就到這裏,謝謝你幫我升的總統套房,看在你這麽英俊瀟灑又大方闊氣的份上,你這個朋友我交下了,明年再會!”

“再會。”向時州敷衍了句,等人關上車門往裏走,低頭掏手機檢查消息。

下午5:30

—時州,突然好想你啊

—我房子退了,等不及今天就來找你,快到了,酒店門口等你

瞬間觸電的感覺,向時州心中一驚,猛地擡頭朝門口望去。

盛路陽一臉陰沈地扶著行李箱,寒凜的眉宇掩藏不住奔嘯而出的暴躁隱怒,傍晚涼風拂過他尖刺的發梢,吹動他黑色寬松的T恤,他巋然不動,高大頎長的身軀立在璀璨金光堂前的大理石階上,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極燥又極冷的低氣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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